当我每每怅惘慨然,才发现,自己竟在这长衫和世间之间踌躇徘徊。
世界上有两个我,一个举杯邀明月,一个跪地捡碎银,一个青衣白马徐凤年,一个烟火人间轻声言,一个在文字里白马春衫慢慢行 ,一个在生活里蝇营狗苟兀穷年,他们…叫我孔乙己。这时不禁想到了先生…
先生: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如果崇敬和思念有深度,我想,那就是先生跟我们彼此相望的距离,可能有一百四十余年,或者,从来都近在咫尺。
记得与先生初遇之时尚且年幼,您是我们亲密无间的玩伴。我们志趣相投,无话不谈,从吐槽每次出游总要付出些诸如“背书”“写作”的代价,而总免不了每每扫兴,到一起庆幸自己不是郭巨的儿子,祈祷父母也不会变成郭巨…可谓是“高山流水觅知音”。
先生来到我们的童年,让我们不再囿于“四角的天空”,我们坐在皂荚树下乘凉,地上掉了美味的桑葚,听着蟋蟀的歌唱,油蛉也在呼应着对唱,蟋蟀在地下弹琴伴奏,偶尔遇见蜈蚣和斑蝥,还能挖出何首乌,小球一般的覆盆子……这里还有美女蛇的传说和在冬天里机智捕鸟的快乐时光。
尽管您有些寡言少语,但您说这是人之常情,熟络起来便会好些,后来相处起来愈发觉得您多了几分可爱,爱吃爱玩、快意恩仇更贴近您的模样。在三味书屋读书时,寿镜吾先生跟学生们对课,我们仅知道些“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云云,有一次同学偷看到老师之后的题是“独角兽”,就偷偷问您该对什么,您就说“四眼狗”,上课老师真的出了这个题,那个同学也真答了四眼狗,因为老师带了个老花镜,老师气的对那个同学破口大骂,您却用书遮着脸憋笑。其他的同学对的都不过是些三脚蟾,八角虫,九头鸟之类的,反正都是狗屁不通,你则对了一个比目鱼,它出自《尔雅》独与比都不是数字,却分别有单和双之意,老师不禁啧啧称赞。
后来先生家道中落,饱受世人冷眼,也曾听您提起过衍太太那些人丑恶的嘴脸和周遭环境的封建愚昧,加之父亲病故,您觉得学习才是唯一的出路,想要学医治病救人,于是离开了自己的故乡,踏上了求学的道路。
彼时年少,我也做了和先生一样的决定,于是我们见面的次数不免少了些,倒也更正式了些。在接下来的交往中,您更像我们敬重的一位师长,即便有些字句晦涩难懂,有些篇章佶屈聱牙,哪怕囫囵吞枣,也不敢忘却您的谆谆教诲。初来乍到,孤身一人,客居异乡,难以言状的孤独与无助如同潮汐,一涨一落间,常常呛得人无法喘息。从三味书屋到水师学堂,从矿务铁路学堂到弘文学院,再到仙台医专,与其说我曾想了解您近况如何,倒不如是想知道您是否有与我“同为天涯沦落人”之感呢?
不曾想的是,您的状况远远糟得多,异国他乡,食不果腹,居无定所,语言不通,专业很难,学习吃力,身体不好还被排挤孤立……然而那么多难处,您却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您的“不过是没有落第”之后,蕴藏多少日日夜夜的汗流浃背,我不得而知,但在医学的道路上您仍在坚定地瑀瑀独行。
直到有一次您和我们说,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分数在60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无怪他们疑惑,但我接着便有参观中国人枪毙的命运了,一个中国人要枪毙了,围着看的欢呼叫好的也是一群中国人,还有一个我。
或许是铺天盖地的“万岁”和拍掌欢呼就一下把先生淹没了,淹死了,学医为救中国人, 背井离乡,一无所有,无依无靠,大多筋骨之劳,体肤之寒,咬咬牙也能忍过去了。但排山倒海的“万岁”声浪中翻涌的是那未开的民智,藏匿的是那思想的皮鞭,一鞭一鞭,鲜血淋漓,皮开肉绽,您不禁动摇了。
在工具理性膨胀,人文精神衰微的现实社会下,不少人把欲望当理想,把世故当成熟,把麻木当深沉,把怯懦当稳健,把油滑当智慧。从糖水爷爷被网暴,到疫情下对国家的舆论攻击,再到文明人的枪炮铸就的断壁残垣……倒也确是像间绝无窗户万难破毁的铁屋子……里面许多熟睡的人,不久就要闷死了,然而,却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
熟睡的人,不久就要闷死了,然而,却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
他们并不知道,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他们有关,今日他们若冷眼旁观,他日祸临己身,则无人为他们摇旗呐喊!人类进化至此,惨象,已使人目不忍视了。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三毛曾说,人生最可贵的事情便是少年的迷茫,我们同您一道驻足着,迷惘着,沉思着。
多少人就这样坐在这里,只是坐在这里,从清晨到日落,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做的比牛多,牛多,时间的痕迹被藏在翻烂的书里,透支着年轻鲜活的生命,将它视作努力的勋章,将“埋头是题海,抬头是未来”奉为圭臬……有人是为了一己私欲,用欲望作为读书的理由合乎情理,人活着的乐趣之一就是为了生活和享受,不断满足自己的欲望。也看似很明智,因为欲望的无限扩大性决定了它有伴随我们一生的资本,成为我们懈怠时的鞭子,一鞭,又一鞭,让我们不断前进。也不乏耳目闭塞只管跟着人群一拥而上的人,他们是幸福者,因为毫不在意,也是哀痛者,因为漫无目的,大多如此,从来如此。
总以为黑夜还长,可有人先醒来,也终是醒来了,将我们一同喊醒来了。志同道合的人走到一起,用满腔热血与生命换来了黎明的的曙光。您一直都在呐喊着,真正的猛士敢于直面这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必须敢于正视,这才可望敢想,敢说,敢做,敢当!
那一回以后,您便觉得学医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事中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于是乎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弃医从文的道路,您想要做的是改变他们的精神,不断有人从睡梦中惊醒,新文化运动的启蒙效应得以显现,东方的雄狮渐渐觉醒,从此,阳光普照,黑夜成为历史。
世界本是善恶交织的,多的是看见无尽的恶之后就沉沦的人,因为觉得无法对抗,在人类趋利避害的本性驱使下,是无可厚非的,但是,在这个基础上仍然有像您一样更伟大的勇士。
即便总会有些张牙舞爪的跳梁小丑嘲笑还在继续作战的人的勇敢是莽撞,执着是偏激,求真是无知,激情是幼稚。在这般绝望的境地下,先生背对着整个社会的麻木不仁,仍拉着我们一道,沿着希望,向上攀援,愿我们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有一分热,发一分光,以笔为刃,以墨为锋,披荆斩棘,改天换地,自此,我们便成了志同道合的战友。
幼年时觉得先生是黑暗中打着火把的骑士,在大人的教育下崇拜您;少年时觉得先生是考试中缝合作文的材料,在敌人的忽悠下怀疑您;青年时觉得您是文艺界再难寻得的标杆,在自己的探索下敬佩您。慢慢地发现,您不是雷峰塔,不是孤高的隼,不是专司气人、妙语连珠的大神,您的名字有深深的爱,也有深深的痛,您要做的是肩住黑暗的阀门,放他们到光明的地方去。
您的时代,渴求撕破黑暗的呐喊,渴求谁来收拾金瓯,渴求谁能振臂高呼农奴戟。我的时代渴求先忧后乐的人心,渴求自己脱离虚幻与荒诞,渴求能让六朝旧事不再来。
年轻人当然爱您,您能寄托太多的东西,也解答了太多的东西。更重要的是读您的文字,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应不应该改造世界?想改造什么样的世界?
正如《瓦尔登湖》中所说,日出未必意味着光明,太阳也无非是一颗晨星而已,只有在我们醒着时才是真正的破晓。即便它是最好的时代 即使它是最坏的时代,我们仍然要与之共舞,或去面对抗衡,冲破呐喊,永远不要停止。
我泱泱华夏,一撇一捺皆是脊梁;我神州大地,一思一念皆是未来;我浩浩九州,一文一墨皆是骄阳。倘若天下安乐,我等愿渔樵耕读、江湖浪迹;倘若盛世将倾,深渊在侧,吾辈当万死以赴。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们便是唯一的光。
情长纸短,不尽依依。
“可这大千世界
若没有偏颇
光辉又如何昭彰”。